程千帆:大课堂中讲小故事
每堂课都要准备好一两个精彩例子,听的人才会印象深刻。
——程千帆
▲程千帆先生在讲课
1957年,著名文史学家程千帆沦为右派,被剥夺了教学科研的权利,下放农场,放牛为生。程千帆当时的住处简陋局促,墙壁上贴着一幅他手书的小诗:
一寸光阴一寸金,寸金难买寸光阴。
移山岂改愚公志,伏枥宁忘万里心!
凭着砸不烂的“愚公志”,依仗击不垮的“万里心”,程千帆终走出冰天雪地的岁月,步入春暖花开的暮年。
1978年,南京大学慧眼识珠,重新启用了“奉命退休”的程千帆。那时的程千帆已是65岁的老人,然而他却以惊人的意志和顽强的拼搏,在人生的秋季,迎来事业的春天:培养了19名研究生,其中包括新中国第一位博士莫砺锋;出版了煌煌15卷学术著作。
程千帆说:“我从小最大的野心就是当个教授”。可以说,他实现这个“野心”是从65岁那年开始的。
程千帆对教师这个身份十分重视,他总强调,自己先是一个教师,然后才是一个学者。
程千帆特别重视上课。他的课,放得开收得拢,开合自如又丝丝入扣,严肃庄重也不失幽默诙谐。课堂上引用的诗文,他都能脱口而出,背诵如流。另外,每堂课程千帆都要准备好一两个精彩例子。一则激发学生听课兴趣,二则给学生留下深刻印象。
一次在校雠学课堂上,程千帆讲了这样一个故事:
有人请了私塾先生,报酬不菲但有附加条件:教错一个字扣半吊钱。学期结束,先生将束脩交给师娘,师娘发现少了两吊钱。先生就解释说:“一吊给了李麻子,一吊给了王四嫂。”给李麻子师娘还能接受,给王四嫂师娘不干了,就追问缘由。原来,这位先生教《论语》时将“季康子”说成了“李麻子”;教《孟子》时将“王曰叟”念成“王四嫂”,所以,扣了两吊钱。
程千帆就用这个有趣的例子说明了校雠的重要性。
一位博士生不敢早定学位论文的题目,怕定早了和别人“撞车”,程千帆就开导他:
“撞车当然不好,但如果你估计大家水平差不多,那就不要紧,可以比一比。‘君子无所争,必也射乎。’你做你的,我做我的。你是破汽车怕撞,要是坦克还怕撞吗?当然,如果别人已做出相当的成绩,估计不可能超过,或不可能有大突破,那就罢了。莫砺锋本来要作《朱熹研究》,后来听说钱穆写了一本朱子学案,就将题目改了,撞钱穆是撞不过的。”
一个巧妙的比喻就化解了弟子的困惑,亦庄亦谐,举重若轻。
研究生毕业前最后一堂课,程千帆常会讲这样一个故事:
“德山宣鉴禅师去拜访龙潭信禅师,在龙潭住了一段时间。一天晚上,宣鉴禅师在信禅师身边侍立良久。信禅师说:时候不早了,你为什么还不走呢?宣鉴禅师刚出门又回头说:‘外面很黑。’信禅师点上蜡烛交给宣鉴禅师,对方刚伸手要接,信禅师又‘噗’地将蜡烛吹灭。宣鉴禅师大悟,纳头便拜。”
宣鉴禅师悟到了什么?程千帆未说。但弟子们已听懂了故事的寓意:毕业后,路要靠自己走了。
程千帆只讲故事,并未对故事做一字说明,但弟子已然获得重要启示。可谓,不立文字,直指人心。
一次,程千帆和弟子们谈到“古典”与“今典”问题,程千帆道:“注古典易,注今典难”。因为,许多本事,只有当事人知晓,时过境迁,就不知所谓了。接着,他举了沈祖棻先生《得介眉塞外书奉寄》中“犹忆春风旧讲堂,穹庐雅谑意飞扬”两句,给弟子们讲了它的本事:
“王易字晓湘,博学而讷于言词,1930年代初在中央大学讲乐府通论,学者多以听受为苦,女生游寿(后任哈尔滨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)素善谑,便拟《敕勒歌》之体嘲道:‘中山院,层楼高。四壁如笼,乌鹊难逃。心慌慌,意忙忙,抬头又见王晓湘’。见者无不大笑。”
一个生动、鲜活的例子足以说明“注古典易,注今典难”。
1980年代,不少大学的研究生经常出外开会,程千帆的几个弟子看了眼热,也提出想出外开会。程千帆对他们的要求不置可否,却讲了个《世说新语》的故事:
“谢安石隐居东山时,兄弟都做了官,他夫人对他说:‘大丈夫不当如此乎?’谢安石捂着鼻子说:‘但恐不免耳。’你们也是,他年恐不免耳。”
弟子们听了,哈哈大笑。笑声中自然接受了老师含蓄而诙谐的批评。
程千帆始终认为,古代文学研究要学会“两条腿走路”,也就是既注重批评,也注重文献;既要研究理论,也要研究创作。程千帆将之命名为“两点论”。一次讲座,他专门谈了古代文学研究方法——“两点论”。
讲座开始,程千帆说了一个关于吕洞宾的故事。
吕洞宾在某人家住了很久,临走时他问主人想要什么,主人没回答,吕洞宾就把手一指,一块石头变成了金子,主人却不要。吕洞宾又把一块更大的石头变成金子,主人还不要。吕洞宾问主人到底要什么,主人开口了,说要点石成金的那根手指。
说到这里,程千帆对故事做了分析:“从一方面来看,主人贪婪,品德不好;另一方面,从做学问来看,又是很聪明的办法,他不是要某个学问,而是要做学问的方法。”
程千帆以此故事说明了方法的重要性。而他给学生的方法,就是“两点论”:形象与逻辑并重,创作与理论共抓。
为了说明创作的重要性,程千帆又举例说明:
“这里有两个姑娘,一个是专业学校毕业,分配在幼儿园带小孩,她可以根据老师讲的很好地照顾小孩;另外一个姑娘没有经过专业训练,可她结了婚,有了孩子,对孩子护理得可能比那个专科毕业的姑娘更为仔细,经过不懂到懂,非常有经验,是个好妈妈,好老师。”
说到这里,程千帆言归正传:“我们研究文学自己完全没有创作经验,就像那个没有当过母亲的老师一样。”
至此,弟子们完全明白并相信,对于文学研究者而言,创作经验弥足珍贵。
>原载2016年1月16日《科技日报》